R市。
叶树上完课回家,桌上已经有三菜一汤,桌边坐着好久不见的女儿。
“来了?”她淡淡一笑,洗过手坐下吃饭。
“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,可以么?”秦桑夹了一块鱼片到碗里,轻声问她。
“怎么了吗?”叶树把刘海夹进耳朵后面,尝了一口鱼片,淡淡地问。
“——想忘记一个人。”秦桑的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惆怅。
“嗯。”叶树喝了一口汤,味道很好,她满意的勾了勾嘴角,“晚上要帮我看晚自习。”
“嗯。”
“多吃点。”
“嗯,你也是。”
母女两个低下头各自默默吃饭,几乎相同的侧脸表情在热汤的雾气酝酿里,一样的淡然如水。
念书之时最恨高中时光,黎明前的黑暗,乌压压的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到了高三新课已经全部都上完,每天就是试卷——评讲,无数个循环下来,看见白花花一打纸就想吐。
可是一旦时光流转,最让人感怀的也就是高三时候——那样明确、迫切、纯净、无悔、心无旁骛的时光,一生只有这一段。
秦桑对着一屋子低头啃试卷习题的高三生,默默地微笑。她只要负责在上课铃响起时把试卷发下去,下了课再把试卷收上来就可以了。他们做试卷,她看她的书。
简单重复的工作,人生变得极简单。
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子简单,该多好……
“小桑老师……小桑老师!”
“嗯?”前排一个纤细的女孩子怯怯叫了她好几声,她才听见,“怎么了?”
“你的手机……”女孩子指指她放在讲台上的包包。
“真不好意思!你们继续做题哦!”她捂着手机,轻手轻脚走出教室。
“您好。”
您好——两个轻轻柔柔的字,蔓延过几十公里的线路,瞬间击中某人的心。耳朵里痒痒的,心里软软的。
“我是李微然。”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轻。
那边一阵静默,“哦,有事么?”
李微然很想像往常调笑那样对她说,“没事就不能找你么?”
话到嘴边,他却低声愉悦地说:“秦桑,我们见一面好不好?”
“真抱歉,我不在C市。”秦桑站在走廊尽头,看着路灯下空无一人的大操场,平静地对他说。
“那么你在哪里?”
“R市。”
“那里啊……是为了躲我吗?”李微然握着手机,站在窗前俯瞰城市的灯海。
他的直接让秦桑觉得避无可避,可是避无可避也得避,这是她求生的本能,“不是。你还不足以对我产生那样的影响。”
“唉……”他被她的话噎了一下,不是滋味的叹了一口气。
“看来我要的理由你也是不能给了?”等了许久,他低低地在电话里笑着说。
秦桑的声音听在李微然耳里淡淡的,“不是不能,是没有这个必要。很抱歉,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,所以请不要再打扰我。你的行为已经对我造成了困扰。”
电话那头,李微然的眉眼一下子冷下来,沉默许久。
不是没有被拒绝过,可是这样干脆直接甚至有些伤人的拒绝,他李微然第一次收到。
“秦桑,我不过就是对你有一点好感,不过就是觉得我们就这样错过很是可惜,又不是说一定要和你海枯石烂、至死方休的,你何必这样慎重地防备我呢?”他沉默了片刻,淡淡的说。
只不过觉得,嗯,我们好像很合适。只不过觉得,人生太过漫长,也许有一个你陪着,我就不会太过孤单。
秦桑那头,这时响起了下课的音乐声,“真抱歉,我有事去忙了。李微然……很抱歉。”她的声音终于也略带了波澜。
李微然没说什么,等她挂了电话,他也放下了手机,皱着眉,咽下一口酒。
秦桑匆匆走进教室去收试卷。
那天晚上叶树班上的孩子们觉得很奇怪,这套试卷他们做得很糟么?怎么小桑老师很难受的样子?
李微然自此再也没有和秦桑联系过,日子一天天如水的过去,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,秦桑跟着上课下课,也颇有些山中不知岁月的感觉。
安小离是在第三周周五的时候回来的,秦桑去车站接她。一路上安小离虎着脸,不用问都知道陈遇白又惹了她。
其实,这样兜兜转转的猫捉老鼠游戏应该是蛮有趣的,手指一松一放,看对方一紧一张,还有什么比掌控另一个人情绪更为有成就感?秦桑魂游天外的想着。
吃完晚饭,叶树主动提出去自己看班,让秦桑和小离一起玩玩。两个女孩子就像小时候一样手牵着手,绕着学校的大操场一圈圈地转。
安小离么,无非也就是因为陈遇白那座大冰山又没动静了。她是个憋不住的脾气,又想象力丰富,总是自己吓自己。遇上陈遇白这样沉得住气的,完全没辙。
可秦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去指导她的爱情,她现在自顾不暇。
这两天都是在煎熬里一点点地过,一个个慢镜头地回放,他温柔的笑,他无奈的皱眉,他说桑桑我喜欢你,他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,还有她对他说的那些伤人的话。
这就算是,完成了一场错过了吧?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小离郁闷地仰天长叹,两个郁闷的人一起散步真的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。
晚上的操场空无一人,红色的塑胶跑道旁边只有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孤单地立着,不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,人影攒动,热闹仿佛都是在另一个世界的,让秦桑和小离倍觉孤单。
“加油。”走到楼下,秦桑拍拍小离的肩,淡然地说。
小离微微撅嘴,她一不高兴就不自觉地这样,“知道啦——你也是呀。”她不知道秦桑为什么不高兴,也知道问她她也不一定说。
秦桑含笑点点头。回家待了两天,小离星期一要上班,秦桑也觉得心情平复了,就说好了星期天下午一起走。
秦桑在房间里收拾着小小的行李箱,叶树敲敲门进来,“要走了?”
“嗯。”
“想忘掉的那个人,忘掉了?”叶树习惯性地把头发夹到耳朵后面,淡笑着问。
“……你说呢?”秦桑犹疑了,这个问题,她这两天一直在问自己。
“我说——照我说,要是主观意识能忘记的人,怎么值得你专程去忘记?既然你有非忘他不可的理由,又怎么忘得掉?”
秦桑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,直起腰来拨了一下头发,盖上了行李箱,“嗯,有道理。”
刚说完手机响了,一串秦桑不认识的号码,“您好,我是秦桑。”
“陈遇白。请问安小离家到底是那一幢楼?”陈遇白的声音即便是隔着电话,也听得出压制着的冰冷怒意。
秦桑立马意识到他人已经到了R市,而且兵临城下了。
这怎么成?小离懵里懵懂的,家里陈老师凶悍如天神,再加上个个迂腐不堪的“不知所谓”,陈遇白要是就这么杀进去,一定是两败俱伤、血流成河。
“你到最高的那幢教学楼下等我,我马上过来。”秦桑挂了电话换了双鞋子就往外跑。
到了教学楼下陈遇白果然等在那里,身影挺拔,眉目英俊,惹得正值青春期女孩子都红着脸偷偷地看,只是他拧着眉冰冷冷的样子杀气太重,一个搭讪的都不敢上前。
秦桑过去和他打了招呼,来来往往的孩子们看见小桑老师和这个大帅哥在一起,更是好奇,纷纷装作路过走来走去地看。
秦桑对他们这样幼稚的行为很是好笑,她倒没什么,可是瞧着陈遇白,已经是越来越不耐烦的样子。
“有点热,我们去那边小店喝饮料吧?我请客。”她微笑着提议,陈遇白点点头。
“你就不能让着她点?”秦桑和陈遇白一人一瓶饮料,并肩坐在小店外面的长椅上,“她要什么,你大方点给了不就行了么?郎有情妾有意,偏偏别扭着,你不觉得这样浪费大好光阴是种罪过么?”陈遇白气还没有消,表情依旧冰冷,安小离这几天都在跟他闹别扭,爱理不理的样子,下了班也不好好做饭,窝在厨房半天出来端着一盆蛋炒饭,说她两句就翻脸,被他的镇压之下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,现在更好,一声不吭地跑回家去了,打电话也不接,他好一番折腾才知道她的行踪。
“你有原则,她也有。为什么一定是她迁就你呢?况且你也知道,她不是愿意无条件迁就谁的人。你也不能怪她使小性子,谁愿意守着个连喜欢都不愿意说出口的男人?”秦桑看着远处,悠悠地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当然知道。你陈遇白什么都知道,就是什么都不愿意表达,你有没有想过,你是不是太过——自信?”
“我有自信的资本。”
“她没有。”
“哼,有我在。”
“没你在之前,她照样好好的。陈遇白,你又不是上帝,凭什么一厢情愿地做两个人的决定。”秦桑口才了得,寸步不让。
陈遇白眯了眯眼,修长的手指扶了扶眼镜,目光如电地看了秦桑一眼,“那么,你确定,照你说的那样做——会更好一点?”
“不确定。但一定比现在好。”秦桑垂下头,拧了两下手里的饮料,停下来手指点着瓶盖,一下一下的。
陈遇白把手里自己那瓶拧开来,又虚虚旋上递给她。接过她手里那瓶,果然这瓶很紧,他微微用力才拧开。
秦桑因为他的细心而微笑起来,举起瓶子调皮地和他的碰了碰。
回到家叶树刚刚从楼上安小离家里下来,告诉正提着行李箱出来的秦桑:小离已经走了。
“走了?”秦桑惊讶,怎么?哪根线又搭错了?最爱蹭她车的家伙搭公交车走了?难不成陈遇白动作迅速成这样?
“这个带着路上喝吧。”叶树把一罐红枣汁递给她,“开车小心点。”秦桑接过放在随身的小包里,点点头,拉着行李箱往外走。
“桑桑,”叶树扶着门框,笑得温婉可人,秦桑回头望去,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,“嗯?”
“不高兴了就来这里住住,进不可攻,退还是可守的。”叶树冲女儿眨眨眼。秦桑笑着点点头,在她温柔的目光里渐行渐远。 |